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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鮚埼亭集選輯卷三

  明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贈太保謚忠襄孫公神道碑銘

  明戶部右侍郎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贈戶部尚書崇明沈公神道碑銘

  明故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王公墓碑

  明故太師定西侯張公墓碑

  張太傅守墓僧無凡塔志銘

  明淮揚監軍道僉事謚節愍鄞王公神道碑銘

  故儀部韋菴李公阡表

  明嵩明州牧房仲錢公兩世窆域志銘

  明監察御史退山錢公墓石蓋文

  明職方主事兼三錢公墳銘

  明監紀推官葉虞錢公墓志銘

  明錢八將軍墓表

  明故都督江公墓碑銘

  明故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東王公神道闕銘

  明故太僕寺少卿眉仙馮公神道闕銘

  ·明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贈太保謚忠襄孫公神道碑銘

  有明三百年,天下稱世家者,莫如姚江孫氏。其官則閣學而下,六部、三法司、七寺、翰、詹、坊、局、科、道以及五府等官,無不備也。而其人則忠孝、政事、風節、文章,亦無不備。蓋自忠烈公遞傳至忠襄公,而明與之俱亡。

  忠襄公諱嘉績,字碩膚,燭湖先生應時之後—燭湖、宋乾淳間碩儒也,忠烈公燧之五世孫,尚寶司卿墀之玄孫,上林苑丞■〈金素〉之曾孫,大學士文恭公如游之孫,工部郎中樽之子。公少嗜讀書。先世自月峰尚書喜儲藏四部,甲於姚江。至是盡歸於公,按其首尾而讀之,不以膏粱廢攻苦。及冠,應以門資得官,公不欲也,成崇禎丁丑進士,授南京工部主事。時嘉興徐忠襄公石麒為應天府丞,公從之分別當路君子、小人流品及廟堂諸文獻。調為北京兵部主事。

  戊寅,大兵薄都城,傅城閉壘,莫能測其進止。公曰:『此不難知。當俟後隊至即南下耳。曷乘其未集而急攻之』?楊嗣昌曰:『彼已傾國而入,安有繼耶』?又三日,大兵果挾西戎六萬由青山口入,即日拔營而南。於是以公知兵,不次進職方郎中。是役也,總督盧公眾昇與奄人高起潛分辦東西二路。督臣主戰,奄人主和。公論是督臣,嗣昌是奄人。故督臣死戰不予恩卹,而奄人敘功求世蔭。公憤甚,疏格之,奄人大恨。適上幸觀德殿閱軍器,起潛能辨其良楛稱旨,乘間讒公,下獄。時漳浦黃忠烈公亦得罪,上以嗣昌故欲殺之,先拜杖而後入獄。其家人以橐饘至,俱遭阻遏。公徹己服用奉之甚謹。稍間,從而受易。世所稱漳浦三易洞璣之學,莫有知者,公兀兀聽之。會諸生涂仲吉上書救忠烈,上益震怒,移忠烈於廠獄,其獄中相與往來者盡掠治之。公與黃文煥、陳天定、文震亨、楊廷麟、劉履丁、董養河、田詔皆被責詰。或詔當巽詞以求免,公曰:『吾得為夏侯勝之黃霸足矣,何必諱乎』?聞者以為名言。宜興再相,請清獄。當書徐忠襄公遂出公。歸而買地築室將隱矣,乙酉,赧王起為九江道僉事,末上而南京亡。

  先是公之同里吏科都給事中熊公汝霖聞大兵將至杭,奔告潞王,欲發羅木營兵拒之。潞王已議迎降,不聽。熊公歸見劉忠正公宗周而泣。劉公歎曰:『吾已絕粒待死,諸公倘有能為田氏即墨之守者,天下事未可知也。顧悠悠之輩,其誰足語者,君其勉之』!熊公歸而商於公,然計無所出,姚之知縣王曰俞已棄官去,其司教王元如迎降,遂署知縣。發役夫,治馳道。以其不勉抶之,役夫譁反,毆元如,眾遂攘攘不可止。公方遣家人偵衢巷間,聞之,遽率健兒鳴金鼓,突入縣署,擒元如,斬以徇。公以宰相家兒舉事,百姓從之者如雲。乃急邀熊公出治軍,分為兩營,公主左,熊公主右,時閨六月初九日也。

  浙東列郡,人情正在恇擾間,所至竊竊偶語,特觀望莫敢先發,而公以中流之一壺,激而行之,遂皆響應。公遣急足東告會稽,西告鄞。次日,會稽章公正宸以鄭公遵謙等應之。又次日,鄞錢公肅樂應之。又次日,慈谿沈公宸荃應之。又次日,紹之屬縣皆應之。天臺以東,無不應者。乃迎監國魯王於天臺。諸軍會於江上。張公國維指公言曰:『此真五世相韓之子弟也』。王加公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督師瓜里。時諸軍分汛瓜里者,公與熊公、章公、錢公、沈公、太僕前分守寧紹臺道于公,江上人呼為六家軍。而公營於瓜里之龍王堂前。公至江上,薦故吏科林公時對請為監軍,薦前進士王公正中以御史知餘姚縣事,又請許其募鄉兵以助防守,薦諸生屠獻宸以職方參軍務,蕭章欽臣為大將使治火器,江上人呼為火功營。同里黃公宗羲以義兵數百人從,公薦之為御史。公於烈廟時雖以知兵起,然將略實非所長。江上所仗庇者,惟方國安、王之仁、顧悍甚。於是有分餉、分地之議。公等無所得軍賦。之仁之軍視國安稍弱,其子鳴謙留守定海,思所以張之,乃招張國柱軍以為助。國柱遂劫鳴謙入內地,大掠餘姚,越中震恐。朝議欲封為伯以安之。公與宗羲等議,以國柱凶暴,既不能討誠,不可無官爵以羈縻之,但列之五等,則有功者其何以加之,請署為將軍。時皆服公之守正。國柱雖去,遂據定海為巢窟,鳴謙反為所制。之仁從此懷內顧之憂,無心復戰,前此江上物論謂之仁稍愈於國安,至是大壞於鳴謙之手。公悒悒日甚。

  已而王加公兵部右侍郎兼都御史,督師如故。公又言故御史姜埰及其弟垓之賢,近聞其避地天臺,乞主上特敕召之。采知事不可為,以疾辭,不至;垓亦從公幕而不受官。會聞黃忠烈公自閩出兵,不克而死,公慟哭曰:『先生竟先我去乎』!阮大鋮嗾方國安疏糾東林餘蘖,公與林公時對,沈公履祥等並豫焉,公遂乞休,不許。公之令欽臣治火器也,製作甚精。既力陳西渡之策,方、王不與同心。至是師日老,餉日竭。宗羲言於公曰:『願得以此軍獨出,必得當以報公』。公喜,命欽臣汰其不中步伐者,熊公亦簡軍中精銳,合之得三千人,以正中副之。於是公定議由海道西渡,取海寧、海鹽一帶,而揚聲由盛嶺出軍,請給監軍等官敕印。錢公肅樂聞之曰:『孫公殆有成算,必非由此間攻其有備者也』。

  五月,加公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督師如故。公以老營駐龍王堂前,而宗羲等潛師出潭山,會太僕陳公潛夫軍議取沿海諸縣,尚寶司卿朱公大定、平吳將軍陳公萬良、職方查公繼佐等皆來聽命,浙西震動。公蒿目望之,俟捷音至,欲令鄭公遵謙等夾攻杭城。而國安七條沙之軍已潰,列戍四竄。公急還會稽,則王已登舟而去,乃亦航海入翁洲以觀時變。時公已疽發於背,至翁洲,疾篤,問從者曰:『此何地也』?從者曰:『道隆觀也』。公歎曰:『吾聞建炎時,宋高宗至此,金人以刃斫柱,血流如雨,金人驚仆,而宋提領張公裕以大舶擊之,今五百年矣』。因唏噓泣下。二十四日賦絕命詞。錢公已先在翁,來視疾,和公詩相向哭。公謂子延齡曰:『倘聞王所在,宜急從之』。語畢而卒。生於萬曆甲辰九月十四日,得年四十三歲。配陳氏,封夫人。延齡藁葬公於蘆花嶴。錢公具疏為公請卹於閩,而閩又破。明年,王復出師長垣,延齡從之。以遺言奏贈太保,賜祭九壇,謚忠襄。以延齡為右僉都御史,奪情巡撫閩南。錢公草制曰:『爾父唱黃鐘之孤管,以存一線,有大功於國,爾尚克繼之。爾年少中丞哉』!王次健跳,延齡進兵部侍郎。中途遇大兵,家屬俱被執,延齡獨奉其太夫人及妹免。王次翁洲,延齡進戶部尚書。

  初,公少,應童子試,其師夢公簪花以第一人出。丁丑,計偕,縣令梁佳植夢亦如之。公亦頻夢與古之大魁者遊,私自喜孫氏於科名無不備,所少者此耳,或以己承之;其後不驗。迨公之葬適在明初狀元張信墓南,以為異事。予謂周官六夢良多徵應,然如此夢,則鬼神之陋者。以公之所豎立如此,區區科第曾何足道?而況於塚木之鄰比,足以重公乎?必欲比擬,其必求之文丞相、陳參政之科第而後可,餘子非其匹也。

  翁洲既成城外,公家亦梗。康熙乙丑,始復為內地。延齡子訥渡海求公墓不可得,方慟哭,忽有一老人扶杖至,問所以,則曰:『吾故公蒼頭也,吾識之』,導以往。扶歸姚江,改葬於燭湖,蓋不作寒食者四十年矣。

  公所著有五世傳贊、存直錄。其詩文不盡傳。

  嗚呼!世之論是舉者,皆謂畫江之始不當以軍旅大枋拱手而予之方、王,以是為孫、熊諸公咎。予謂公等固未必知兵,然以當時之匆匆,亦不能不資一二宿將以為衛,不料其披猖至此也。方國安縱恣無狀,蓋已有年,至是突然以客軍來,本難位置。若王之仁則浙東故鎮,一切營兵衛軍皆其舊轄,公等欲不予之得乎?且以顏太師之忠輸一著於賀蘭進明而卒隳其業,鄭畋之忠困於李昌言而不展,王庶之忠亦不足以制曲端,事勢有無可如何者,忠臣義士求諒於天而已。而況天心既去,雖以諸葛孔明、姜伯約之才之力,不能有濟,而何論其餘者。

  至於江上諸公事蹟,其脫略莫甚於公。予見錢肅樂集中有為公辨誣疏,雖存其目而失其文,不知時人所誣者何事,錢公所辨何語,諸家作公傳志皆廖廖少考索。予以乾隆丁巳拜公墓下,孫氏後人爭來問公遺事,因請予為埏道之文,以補諸家之闕。見聞荒落,不足以稱孝慈惓惓之意,良自丑己。其銘曰:

  聖朝受命,百國來同。稽山甲楯,詎足成功?奮臂一呼,浙東雲連。雖然爝火,殘喘所延。以報酬高廟,以報烈皇,以見忠烈,世臣有光。蘆花寒月,夜色漫漫,公尸雖返,公魂未還!

  ·明戶部右侍郎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贈戶部尚書崇明沈公神道碑銘

  崇明沈編修文鎬,予同年友也,以予曾觀舊柱下之史,屬篡其先司農公神道之文。惟公精忠大節,足與日月爭光,而於吾鄉尤有遺愛,所不敢辭。況編修為公群從孫枝,能以表章先烈是念,尤可尚也。

  按公諱廷揚,字季明,一字五梅。自小喜為有用之學,不屑章句,由蘇州府崇明縣學諸生入太學。崇禎九年丙子,河道累決,漕運艱阻,不以時至,思陵患之。公應詔上書言海運可復,思宗召見。公言:『元時百年俱海運,從太倉劉家河放洋,計半月可抵天津,雖風波之險不無損失,先臣邱濬考元史歷年運到米數,除所損失,費當省於內運。臣生長海上,訪問水手,頗知其道。但不若從淮上截漕道,竟出淮河口入海放洋尤便。臣以為可行』。因上海運書五卷。思宗下戶部覆奏。戶部諸臣無知水道者,奏言:『元時故嘗海運,每歲風波飄蕩,累有沈溺,則人米俱失。國初軫念民命,故開濬會通河故道,改從內運。今一旦欲復海運,則必另造船隻,召募水手,費用既多,未易猝辦。一旦風濤不測,傷人失米,誰任其咎』?思宗不以為然,凡三覆議,而戶部終莫敢任之者。於是戶部言:『臣等書生,未諳海道,不敢妄議。廷揚以為可行,莫若竟委之督運,令其自雇舟楫,召募役夫,令漕撫量撥漕糧試行之。果然有效,則海運可復也』。

  思宗以為然。於是以公試戶部主事,一切船隻,水手皆自行辦理。詔漕撫以漕米二萬石予之。公奉命出,相視山東膠州與南岸相對者為廟灣,公以廟灣六船由淮河口出,七晝夜抵天津。馳疏以聞,而遣其家人致箋於戶部。戶部諸臣驚曰:『前日已奏汝主人就道,奈何尚在』!家人笑曰:『運船抵津矣』。思陵大喜。而戶部諸臣尚疑之,以為海道艱難,安有七日即至之理,廷揚饒於財,恐自東省買米以充數年。不數日而漕撫所奏公撥米開洋日期暨津撫所奏公登岸日期皆與公所奏合,思宗出以示群臣曰:『朕固知其無偽也』!於是定議,每歲春秋二運,增米至二十萬石。春運以三月,歸以四月;秋運以九月,歸以十月。隆冬、盛夏,則避風濤不出。船隻、水手之費,仍委公任之,而以運到之日給其費,如內漕之半。公歷官主事、員外郎、郎中,督運凡七年。癸未,加內府光祿寺少卿,仍督運,駐劄登州。

  初,大兵之下松山也,繞出洪承疇軍後,圍之急。十三鎮援兵俱不得前,城中餉絕,道已斷。思陵召公議之。公請行。自天津口出,經山海關,左達鴨綠江,半月底松山,軍事皆呼萬歲。公還,松山竟以援絕而破。時論以為初被圍時若分十三鎮之半從公循海而東,前後夾援,或有濟,而惜乎莫有見及之者。

  甲申正月,流賊事急,京師糧儲告匱。公言於戶部尚書倪公元璐曰:『事急矣,請以大部檄借漕糧二十萬石從海運,不可復拘常期,僥天之幸得達京師,或可以濟』。倪公然之。公以戶部檄馳至淮,漕撫路公振飛然之。顧漕運甫發,而三月十九日之報至,路公馳使追還。

  赧王稱制,詔以原官督餉,饋江北諸軍。公疏言:『臣歷年海運,有舟百艘,皆高大完好,系臣自造,中可容兵二百人。所招水手亦皆熟知水道,便捷善鬥,堪充水師。但曩時止及於運米,故每月不過三十人。今海運已停,如招集水師,加以簡練,沿江上下習戰,臣願統之,則二萬人之眾足成一軍,亦長江之衛也』。疏上不報。時廷臣或請由海道出師北伐,公聞歎曰:『誠使是策得用,吾願為前軍以啟路』。皆不行,但遣公運米十萬石以餉吳三桂。而劉澤清在淮上欲得公舟。公曰:『須俟朝命乃可』。澤清縱兵奪之。時漕撫田仰亦時相之私人也,軍務一切不問,淮上瓦解。公以部下歸崇明。

  嗚呼!唐德宗之自奉天歸也,不有韓晉公,幾於再致大變,是雖李渾諸元老所無能為也。以公之才,亦幾幾乎晉公之流輩,而天亦厭明,不佑其成。宋南渡之不振甚矣,然海陵大舉,尚有膠西李寶之師以撓之。使乙酉之議得行,南牧之兵寧無反顧?而明亦自絕於天,群策總屈而不施。

  大兵下江南,公航海入浙,監國加以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總督浙直,欲令公由海道以窺三吳。時田仰為相,忌公,公乃之翁洲,欲以翁洲將黃斌卿之兵入吳。閩中亦授公總督。時諸軍無餉,競以剽掠為事,至於系累男婦,索錢取贖,肆行淫縱。浙東之張國柱、陳梧為尤甚。公謂斌卿曰:『師以恢復為名,今所為如此,是賊也,將軍其戒之』!斌卿曰:『公言是也。惟軍中乏食,不得不取之民間。今將何以足食』?公乃為定履畝勸輸之法,而軍士不敢復抄掠。斌卿故無大略,其後卒以不迎奉監國被誅,而翁洲之人頗念之,以其軍稍有紀律,民無所擾,則皆公一言之力也。

  丁亥,松江提督吳勝兆送款於翁洲,斌卿猶豫不欲應之。公曰:『事機之來,間不容髮,奈何坐而失之』!定西侯張名振慨然請行,邀公為導。公曰:『兵至必以崇明為駐劄地,禁打糧然後可』。名振許之。至崇明而食盡,名振重違前約,乃趨壽生洲打糧。泊舟鹿苑,五更,颶風大作,舟自相擊,軍士溺死者過半。大兵逆之岸上,大呼『薙髮者不死』。名振與張都御史煌言、馮都御史京第皆雜降卒中逸去。公歎曰:『風波如此,其天意耶!我當以一死報國。然無名而死則不可』。乃謂大兵曰:『我都御史也,汝輩可能我之南京』。大兵以舟護之至江寧,四月十四日事也。

  經略洪承疇以松山之役與公有舊,然不敢見,使人說公曰:『公但薙髮,當有大用』。公曰:『誰使汝來者』?曰:『洪經略也』。公曰:『經略以松山之難死,先帝賜祭十三壇,建祠都下,安得尚有其人?此唐子也』!承疇知公不可屈,乃行刑。部下贊畫職方主事沈始元、總兵官蔡德、游擊蔡耀、戴啟、施榮、劉金城、翁彪、朱斌、林樹、守備畢從義、陳邦定及公從子甲皆死之。而公之親兵六百人斬於婁門,無一降者,時以比田橫之士焉。公之死問至翁洲,哭聲如雷,立祠祀之。生於萬曆某年某月某日。曾祖某,祖某,父某。娶某氏。子某。葬於某鄉之原。

  予讀諸家所作公傳,其事多不核。如公之應詔請復海運在丙子,其後督運七年,而苕人溫氏作公傳,以為倪公元璐在戶部時,則是辛巳以後事;其誤一也。公於甲申春至淮,欲運米入京,漕撫為路公振飛,而鄞人董氏作公傳,以為田仰,不知田之持節在赦王時;其誤二也。松江之役在丁亥,而淞人楊氏移之至庚寅、辛卯之間,則其時江南已大定矣;其誤三也。溫氏又謂公上書時已官舍人,不知其為諸生也。生乎百年之後,以言舊事,所見異詞,所聞異詞,所傳聞又異詞,不及今改正之,將何所待哉?編修曰:『善』。請更為之銘。其詞曰:

  鴨綠之運,不救松山之危。直沽之運,不救太倉之飢。盲風狂祟,吳淞失期。到頭一死,降臣忸怩。吁嗟乎!天實為之,謂之何其!翁洲之枝北向,崇沙之鵲南飛。

  ·明故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王公墓碑

  嗚呼!是為殘明浙東督師大蘭洞主王公之墓。予考古今歷代官制,未有所謂洞主者;有之,自蕭梁之末所稱新吳洞主余孝頃輩是也。其時值侯景之亂,諸遺臣起兵者倚山立寨,居民因以洞主呼之,史臣亦因而書之,要之非朝廷之稱也。明之亡也,浙東山寨大起,於是復有洞主之稱。其後或降或竄,不能盡詳。惟諸死節者姓氏彪炳人間,而王公之死為尤烈。

  公諱翊,字完勳,別號篤菴,浙之寧波府慈溪縣人也。曾祖某,祖某,父某。至公始遷姚江。公五歲而孤。少不喜理家事。其弟翃且耕且讀以助之,補諸生。好言兵。見天下方多難,思以功名自見。未幾,國變繼至。畫江之役,王公正中以御史仍知餘姚縣事,集姚之鄉兵從孫、熊二公於江上,上疏薦公為職方,盡以軍事付之。已而正中與同官黃公宗羲連營,將由龕山西渡。而江上破,黃公引其殘卒入四明,思結寨自守以觀變。居民雜擊之,寨不得立。時公方走海濱招兵,謀與黃公合。大兵購之急,囚公之弟翃以招公。公不顧。乃殺之,公亦不顧。軍既集,聞黃公軍破,馳入山中語父老曰:『前此以諸將橫擾居民,遂至激變。今吾軍來,足為是山之衛而無所擾。父老念故國,其許我乎』?居民許之。遂結寨於大蘭。

  大蘭者,四明山之西北境也。唐時裘甫作亂,嘗多之為巢穴。其地猝不為登。宋時皆置砦設兵以防守。至是而公據之。其與之同事者,慈溪王公江也。威鹵侯黃斌卿守翁洲,寧之義士董志寧、華夏等謀引其兵會山寨之軍以起事,來告公,使會李公長祥軍共定浙東。公許之,刻期相應,而為人所首,事遂潰。寧城戒嚴,志寧脫走,夏死,斌卿舟師泊城下不得要領而去。大兵急搗大蘭,公攝軍避之,丁亥十二月事也。

  戊子正月,公以軍還。三月,破上虞,殺其署縣事者。時浙東山寨相繼起。故御史李公長祥軍上虞之東山,故翰林張公煌言軍上虞之平岡,故都督章公欽臣軍會稽之南鎮。其餘則蕭山石仲芳、會稽王化龍、陳天樞、臺州俞國望、金湯、奉化吳奎明、袁應彪、浙西之湖州柏襄甫等亦應之。至於小寨支軍以百數。然諸營招集無賴之徒,不能不從事於鈔掠,惟李公張公與公三寨不擾民。而李、張二軍單弱,不如公所部之雄。於是大兵欲平山寨,以公為的。提督合寧、紹、臺三府之軍,由四明之清賢嶺而入。公合諸寨軍屯於丁山以待之。久而弛,大兵猝至,公敗,喪其卒四百人。是役也,有孫說者,不知何許人,來救公,中流矢死,直立不仆。

  大兵不能久駐山中,公得復振。與馮公京第合軍守杜嶴,以嚴險為關,軍容整肅。提督乃調浙西之兵下救,亦選四明山民之團練者以為前導,破公於杜嶴關口,長驅直入。公亦獲其別部邵不倫,而以四百人走天臺,乞天臺洞主俞國望之兵,沿道招集流亡,一月復至萬餘人。間道入杜嶴,繫破團練。大兵失團練,遂亦出山。公復振。己丑春,又破上虞,浙東震動。公軍既盛,設為五營五司。五營為主軍,公統之。五司以主餉,王公江任之。視山中田可耕者,且耕且屯,而其餘則履畝而稅,無橫征。富室則量為勸輸,下戶安堵如故。異時雖有巡方之訪緝,徒為故事。公直按有罪者而決之,無枉者。於是四明四面二百八十峰之民,其租賦不之官而之公,其訟獄不之官而之公,其耳目消息皆不之官而之公。浙東列城晝閉,胥吏不復下鄉,汛兵遠伏以相眺望,而不復近山。浙東長吏甚且有私通書於公以相講解者。公以沿海方有事,欲以是軍觀變而應之。時閩中正徵師於浙,以公之故,浙師不敢盡出。

  是夏,公自上虞出徇奉化。大兵方攻公塘洞主吳奎明,破之。奎明奔至河泊所,追將及之,猝遇公兵而戰,大兵失利。六月,監國至健跳,公發使奔問官守,並致貢。王遣使拜公河南道御史。時黃公宗羲以副都御史從行,上言『諸營文則自稱侍郎、都御史,武則自稱將軍、都督,不肯居三品以下,主上嘉其慕義,亦因而命之。惟王翊不自張大,而兵又最多,今品級懸絕,非所以獎翊,且無以臨諸營也』。大學士劉公沂春、尚書吳公鐘巒皆以為然。而定西侯張名振方當國,持之不肯下。初,諸營迎表皆由名振以達,獨公不然,名振不樂,曰:『俟王道長來,吾當為主上言之』。是秋,公朝於王,晉右僉都御史。公曰:『吾豈受定西指麾哉』!

  當是時,王以翁洲為行在,石浦、健跳為畿輔,彈丸黑子之區,金湯盡焉。而大兵所以不遽下者,以山寨欲乘其後。所以畏山寨者,不在諸營而在公。或謂大兵諸帥曰:『此皆喪職之徒所嘯聚耳。苟招之以高官,可解放也』。會稽嚴我公知之,請於大帥,願充使。大帥為之請於朝,遂以都御史充招撫令,遍歷浙東西諸山寨,以抵翁洲。公部下左都督黃中道言於公曰:『田橫烹酈生,是耶?非耶』?公曰:『當是時而烹之,亦姑以洩其憤耳』。中道曰:『田橫不烹酈生於說降之時而款之,其志屈矣,固願降矣,齊之士心已搖,豈可復鼓。其後始烹之,不已晚乎』?公曰:『君言正合吾意』。於是發使請我公入山,欲烹之。我公不敢直入,先以使來。中直遂醢之,分於諸營。我公夜遁。自大兵南向,一紙所至,多俯首聽命者。惟閣部朱大典嘗烹招撫於金華。至是而挫於公。

  庚寅三月,公朝於王所,再晉兵部右侍郎,兼官如故。八月,破新昌,拔虎山。時大兵定計下翁洲,以為不洗山寨無以塞內顧,乃大舉。將軍金礪由奉化,提督田雄由餘姚,會於大蘭,軍帳瀰漫三十里,游騎四出。仍用團練兵為導。諸寨多逆請降,或四竄。公累戰不能抗,以視兵入翁洲。公固與定西不相能,不樂居翁洲。

  辛卯秋,聞大兵三道下翁洲,公曰:『事急矣!請復入山集散亡以為援』。七月,遂還山中;諸將死殆盡,旁皇故寨。山中父老勸令招兵榆林、臼溪之間。乃出奉化。二十四日,有大星墜於故寨,野雞皆鳴,父老憂之。是日也,公將由奉化出天臺,至北溪,為團練兵所執。同行者,公之參軍蔣士銓也。公神色自如,賦詩不輟。二十五日入奉化,二十八日抵寧,八月初一日赴定海,以大兵將下翁洲,群帥皆赴定海也。海道王爾祿迎之,入見,請觀絕命詞,公援筆書之,以筆摘其面而出。每日從容束幘,掠鬢修容,謂兵士曰:『使汝曹得見漢官威儀也』。

  十二日,總督陳錦訊之。公坐地上曰:『無多言,成敗利鈍皆天也』。十四日,行刑。群帥憤其積年倔強,聚而射之,或中肩,或中頰,或中脅。公不稍動。如貫植木洞胸者三,尚不仆。刲額截耳,終不仆。乃斧其首而下之,始仆。而從公者二人:其一曰石必正,揚州人;一曰明知,餘姚人。皆不肯跪,掠之使跪,則跪而向公。并死公旁。大兵見之,有泣下者!

  公生於天啟丙辰二月初六日,得年三十有六。一女,許嫁黃公宗羲子百家,時年十三,以例沒入勳貴家,遂為杭州將軍部下參領所養。參領憐其忠臣之女,撫之如所生,女亦相親依如父。及參領欲為擇配,女出不意自刎。參領大驚,葬之臨平山中。於是以公首梟示寧城西關門。鄞之故觀察陸公于■〈火鼎〉、故都督江公漢以奇計竊得,藏之陸氏書櫃中,襲之以錦,其家人亦弗之知也。康熙癸卯,觀察以海上事牽連赴逮,其家被籍。有司見書櫃中故紙斷爛陳因,棄之而去。既去,觀察之女屏當書櫃,得一錦函,發之,則人頭也。觀察之弟宇燝哭曰:『此侍郎之首也!而得不為有司所錄,其天也夫』!時去公死之時蓋十二年。乃束蒲為身而葬之城北馬公橋下。

  蔣士銓者,字右良,嘉善人也,諸生。在公軍中三年。山寨之破,多人多散去,獨士銓以死從。八月初五日,先公受刑,賦絕命詞。公在獄為文祭之。

  嗚呼!予嘗遊大蘭一帶,良屬巖關。然生浙東天盡之處,即令大兵不以一矢相加遺,豈能有所成。故以四明為桃源,庶乎其可;欲以四明為斟鄩、斟灌,此無惑世人之笑其愚也。然當時殘明正朔猶延海上,而諸寨為之內主,資糧扉屨,遙相援接,則以四明為安平之即墨,雖有所不能,而以四明梗平海之師,不為無助,故黃公宗羲以為忠臣義士之志,竭海水不足較其淺深者此也。百年以來,遺事凋殘,公魂耿耿,諒猶在丹山赤水之間,而荒城埋骨之區,莫有知者,是後死者之責也。爰因觀察之子經異之請,為之立石墓上,而繫以銘。其詞曰:

  成則東漢下江之元臣兮,敗則為後梁郢州之枯髑頑石。嗚呼!以當野哭!

  ·明故太師定西侯張公墓碑

  予家族母張孺人為蒼水尚書女,先族父以是避地居黃巖。康熙庚子,先族母以展墓歸。予時年十六,從之問舊事。族母曰:『吾父與定西侯同事久,每言其志節之可哀,而謗口之多屈』。且曰:『定西墓在蘆花嶴,汝他日可為之謀片石焉』。予曰:『諾』。蹉跎二十餘年,未之踐也。乾隆戊午,始克為之參稽諸野史之異同,以成定論,使異日考翁洲遺事者得有所折衷焉。

  定西諱名振,字侯服,南直隸應天府江寧縣人也。少伉爽有大略。壯遊京師,東廠大監曹化淳延之為上客。時奄人中惟化淳以王安門下,故與東林親,公亦遂得與復社諸公通聲息。熊公開元之廷杖也,公除屬杖者,得不死,而公實未嘗識面也。

  崇禎癸未,授臺州石浦遊擊。乙酉,南都破,安撫使至浙東,公獨不受命。已而監國起事,加公富平將軍。時肅鹵伯黃斌卿以閩中之命守翁洲,與石浦相犄角。斌卿因與公為姻,薦之閩中。時閩、浙方爭,而二軍兼受閩、浙之命,議由海道窺崇明,擾三吳,以為錢唐之援。未行,錢唐師潰。方國安欲以監國降。監國脫走,至石浦之南田。公棄石浦扈王,欲保翁洲。會叛將張國柱以軍攻翁洲,斌卿求救於公。公破之。因勸斌卿納王。而斌卿不從。公計無所出。適永勝伯鄭彩至,以其軍共扈王入閩。王晉封公定西伯。公見閩中諸將林立,請歸浙中招故部以壯其軍。及還,石浦已入本朝,乃之翁洲依斌卿。斌卿見公之以孤軍依之也,稍侮之。

  丁亥,松江帥吳勝兆來歸,請一軍為援,願以所部合力向南都。斌卿猶豫不欲應。公方有自遠於翁洲之志,因請以其軍赴約。而故都御史沈公廷揚等爭勸之。公遂整軍抵崇明,遇颶風,盡喪其軍。沈公死之。公得逸,復入翁洲。而其弟及甥皆死。斌卿以公之無軍也,益侮之。公乃招故部營於南田,而黃、張之隙始大搆(此據黃丈宗羲、董丈守諭、高丈宇泰所紀皆然,則黃曲張直顯然矣。黃之罪莫大於拒監國,而舟山志以為黃欲應吳,張竊其旗先往,則誣甚矣)。

  初,公之救斌卿也,部將阮進最有功。斌卿不德公而說進使叛公。及公北發,進以不習三吳水道,不從,南入閩招軍頗盛。王既晉封公定西侯,亦封進蕩吳伯。至是,公由南田復健跳,以書招進,進復與公合。時閩中地盡失,諸將以王復入浙。公與進迎王,次於健跳,斌卿不至。大兵圍健跳,進使人告糴於斌卿,又不得。於是公與諸將議:海上諸島惟翁洲稍大,而斌卿負固,不若其討而誅之,則王可駐軍。乃傳檄討斌卿。斌卿見諸軍大集,度不能抗,乃上表待罪,請迎王以自贖。公許之。而進卒擊殺斌卿,沈之於海。斌卿頗能以小惠結士心,故其死也多惜之者,甚且訴其死之屈,以為公奪其地而誘殺之。然斌卿一拒監國於丙戌,微公棄地扈從,則監國閩中之二年不可得延;再拒於己丑,微公合軍誅討,則翁洲之二年不可得延;此事跡之顯然者,而乃據愚民之口以混黑白,其亦昧矣。

  監國既居翁洲,晉公太師,當國。庚寅,公殺平西伯王朝先。朝先本斌卿將,公與進招之,預平翁洲之功。公頗忌之,遂襲殺焉。朝先驍勇,翁洲人仗之。及死,部將遂多降於本朝,請為鄉導以攻翁洲。予嘗謂公之殺斌卿為有功,而其以非罪殺朝先則有過,此則不能以相掩者也。

  辛卯秋,大兵下翁洲。公以蛟關天險,海上諸軍熟於風信,足以相拒,必不能猝渡。乃留阮進守橫水洋,以弟左都督名揚副安洋將軍劉世勳守城,而自以兵奉王搗吳淞以牽制之。或謂公曰:『物議謂公借此避敵矣』。公曰:『吾老母、妻子、諸弟皆在城,吾豈有他心哉』!軍遂發。而進以及風失勢戰死。世勛、名揚力守,急呼公還救。未至,城陷,公之太夫人范氏、夫人馬氏、名揚偕其弟及妾闔門舉火自焚死,參謀軍事順天顧明楫亦豫焉。公聞信慟哭曰:『臣誤國誤家,死不足贖』!欲投於海,王與諸將救之而止。乃復王扈次於鷺門。

  癸巳,公以軍入長江,直抵金、焦,遙望石頭城拜祭孝陵,題詩慟哭。甲午,後以軍入長江,掠瓜、儀,深入侵江寧之觀音門。時以上游有蠟書請為內應,故公再舉,而所約卒不至,乃還,復屯軍南田。是年公卒,遺言令以所部歸張公蒼水,悉以後事付之;論者以為陶謙之在豫州不是過也。蒼水為葬之蘆花嶴。

  初,翁洲之破也,沈公宸荃在公軍,咎公恃險輕出以致敗。不數月,沈公泊舟南日山,失維,不知所之。或以為公本奉王以逃,而覆沈公以弭謗。然公一門俱在危城,而但奉王以逃,固無是理。至沈公之死,亦何以定其為公要之?公之累蹶累起,以死奉王,其精忠不可誣。而恃險輕出,則亦天意為之,不可以成敗逐雷同之口。至於當國之後,多病其專,諒為事之所有。然以公有丙戌、己丑兩度之大功,吳淞、翁洲闔門之大節,卒之再入大江以求申其志,則其專命、擅殺與夫恃險雖出之罪,吾固不必為之諱,而以為賢於黃斌卿萬萬矣。今之作翁洲志乘者,曲筆於斌卿,而深文於公,混祀斌卿於辛卯死事諸公之首,而公兄弟友不豫,何其謬戾一至於此耶?予故序公之事,鑱之墓上,固非但畢吾族母之志也。更為之哀詞曰:

  翁洲、石浦,彷彿於殘宋之崖山。公魂不死,長留此間。功過不掩,曲筆宜刪。蘆花寒月,如聞哀淚之潸潸!

  ·張太傅守墓僧無凡塔志銘

  無凡姓汝氏,名應元,字善長,明南直隸華亭人,故太傅張公麾下總兵官都督同知也。少讀書,通文筆。頎大魁碩有勇幹。善料事。以家貧,事同里張公肯堂,時年尚未二十。張公一見異之,曰:『此非隸役中人』。

  張公撫軍福建,無凡在幕府,最荷委任。往來海上,指麾諸將。以捕盜積功至都司僉書,然當侍軍未上也。乙酉四月,以張公孫茂滋同歸松江,而南中亡。夏考功允彝倡義。時吳淞總兵吳志葵故出夏門下,以麾下應之。薦紳則沈尚書猶龍、陳給事子龍、李舍人待問,皆松之望也。無凡遽以便宜盡發張氏家丁,出家財為支軍一隊,與志葵合。或駴之曰:『此大事,何匆匆』!無凡笑曰:『我公志也』。於是夏、陳諸公相納,以袍笏列拜無凡於營前。且曰:『斯四十年領袖東林之錢尚書所不肯為』!而無凡名大震。志葵師敗,無凡護茂滋浮海入閩。隆武知之,大喜,即授御旗牌總兵官都督同知。

  福州軍政司之鄭氏,張公雖太宰,不得有所展布。隆武議親征,以張公任水師,率麾下從,禡牙將發,鄭氏以其私人郭必昌代之。已而鄭氏降,隆武出走,張公浮海至舟山依黃斌卿。適監國魯王方失浙東,叩關求援,斌卿不納。張公力爭不聽。無凡曰:『斌卿意叵測,應元請使死士刺之,奪其軍以迎監國』。張公曰:『危道也,汝姑止』。張名振之應松江也,都督亦踴躍欲赴。張公曰:『事未可知。吾今不可一日離汝』。蓋自張公散軍入海,飄泊蠣灘鼇背之間,瀕於危者不一,皆無凡扈持之。嘗撫茂滋謂之曰:『我大臣,宜死國。下官一線寄之,其在君乎!幸無忘』!無凡曰:『謹受命』。

  忽一日,大風雨,呼之,則已空閣,不知所往。張公大驚,如失手足。次日,有補陀僧入城,曰:『昨有一偉男子來,腰間佩劍猶帶血痕,忽膜拜不可止,亟求薙度,麾之不去,不知何許人也』。張公家人聞之,亟歸告,公曰:『此必吾家應元也』。已而以書謝公曰:『公完髮所以報國,應元削髮所以報公,息壤之約弗敢忘也』。自是遂為僧於補陀之茶山所謂寶稱菴者,釋名所誠,而字無凡。

  辛卯,舟山破,張公以二十七人死之,獨命茂滋出亡。無凡遽入舟山,則已失茂滋所在。乃詣轅門求葬故主。諸帥欲斬之。有一帥故佞佛,憐其僧也,好語解之曰:『汝亦義士,然此骨非汝所得葬也。不畏死耶』?無凡曰:『願葬故主而死,雖死不恨』。其帥乃曰:『吾令許汝葬葬畢來此』。曰:『諾』。乃歸殮張公,並諸骨為一大塚瘞之,徑詣轅門。諸帥皆驚異,乃命安置太白山中。無凡既不得自由,密遣人四出詗茂滋。聞其羈鄞獄中。乃令同院僧之出入帥府者,為前許葬之帥言:『無凡精曉禪理,可語也』。其帥大喜,遽延與語,相得甚歡。則乘間為言,茂滋忠臣裔可矜,且孺子無足慮,請往視焉。許之。無凡乃請之當事,求出茂滋不得;以合山行眾請之又不得;請以身代又不得。倉鄞之義士陸宇燝等以合門四十餘口保之,而閩中劉貢士鳳翥亦為言之,茂滋乃得出。無凡又為力,竟得放歸華亭。數年,茂滋病卒。無凡遂於身守張公之墓,老死於補陀中。其銘曰:

  都督晚年,頗遭誣屈,謂其居山,尚交張杰,懸嶴之役,實所決裂。嗚呼稗官,一何失實!不負鯢淵,忍負蒼水?宮山之言,了非曲諱。豈期思舊,鑄此疵累?敢曰大儒,遂無誤毀?

  ——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外編卷四」。

  ·明淮揚監軍道僉事謚節愍鄞王公神道碑銘

  乙酉,王師南下,破揚州。閣部史公之死也,或傳其已渡江而東,故其後英、霍山寨猶冒其名;或曰突圍出城,死於野寺,莫能明也。幕府監司王公之死亦然。是時僕從星散,或傳其已縋城逃之淮北者,故是時家中猶望其還,見於其姻家董戶部德偁之詩。閣部之死於南城也,以史德威之目見而後信之。王公之死也,以應參軍廷吉自軍中歸,寄其遺言而後信之。嗚呼!士君子斷頭死國,而其事猶在明昧之間,令人疑信相參,良久而始得其真也,豈不悲夫!

  公諱纘爵,字佑申,鄞工部尚書莊簡公佐之孫也。父某,蔭生。公亦以莊簡身後恩得官。甲申,試知溧水,已而補應天府通判。時則赧王方登祚,馬、阮哆張用事,公無所見,故請赴閣部軍前自效,乃以同知揚州府監軍。而閣部亦內困於讒口,外則諸鎮不用命,待死而已。尋晉公按察僉事,持節。閣部憐公,一日謂曰:『時事可知矣,君徒死於此,何益?吾當送君還留都,以為後圖』。公曰:『下官世受國恩,願從明公死,不從馬、阮生也』。閣部改容謝之。時知江都縣周公志畏亦鄞人也,與公誓共死。登陴分守,城破,隕於兵。

  嗚呼!公志在死,即留都亦何嘗不可死。海岸之從容足為孝陵弓劍之光,正不必謂定偕馬、阮偷生也。而公所以不肯者,不欲負閣部耳。不負閣部,豈肯負國?斯其不愧為莊簡之孫而有光於故國之喬木者,不已重哉!聖祖仁皇帝詔修明史,已為公立附傳於閣部卷中,顧猶稱其故官。予以應氏所言,參之嘉禾高氏忠節錄,乃知其已為監司也。公之大節豈在階列之崇卑,而榷史則不可以荒朝之命而沒之。

  公一女,適董戶部德偁子允珂,賢而孝,通翰墨,當公生死訛傳之日,昕夕泣血,望父而死。一子兆豸,有異才。以公之殉於揚也,不忍家居食先疇,終身躑躅蜀岡、邗溝之上,遂以野死,君子哀之。兆豸詩尤工,里中錢退山、董曉山、關中孫豹人皆推之。予求之揚,竟無傳者。公之從孫丙乞銘公墓,予故牽連附志之。其銘詞曰:

  喟彼石頭,不如廣陵。願從明公死,不從馬、阮生。先公可作,葆茲家聲。

  ·故儀部韋菴李公阡表

  順治丁亥,吾鄉有五君子之禍,其時故家遺老蓋多豫其謀者。及為夫己氏所告,五君子被縶。夫己氏謂其客曰:『盈城士大夫讎我矣,當一網盡之』!於是復使其客上變。次年人日,所名捕百餘人,而鄞故都御史高公斗樞、故儀部李公棡為之渠,大訊於杭。然里中諸義士尚多,相與捐數萬金救之,其難得解。方事之殷,同獄思留身以有為者,不能不為遜詞以對簿,獨李、高二公誓死嘿不出一語。既得出,高公歎曰:『幸脫虎口之中,非始願所及也』。論者亦謂當此大厄,強項不屈,而卒得不死,以為大慶。而李公曰:『吾前此不欲隕黑阱耳,今得見白日而死可矣』!於是閉氣絕粒數日,卒死之。家人問遺言,張目不答。高公歎曰:『吾媿之也夫』!時戊子二月十七日也。得年六十有二。

  李公諱棡,字宗海,一字韋菴,鄞人,前兵部尚書謚忠毅橒之從弟也。崇禎丁丑進士。釋褐,知知廣東潮陽縣,有惠政。時思宗課吏急,特旨頒下四條,曰:修城隍,具器械,廣積儲,練士卒。公課以最。暇日,重修韓吏部、文丞相諸祠,更築亭於東山,以為觴詠之地,署曰「水許」,取坡公水則許我之旨也。尤喜得士,潮之生徒爭師之。陳文忠公子壯,廣之南海縣人也,為公座主,亦遣其子上庸師之。直指使者薦於朝,思宗召見,賜以白金,且用為給事中御史。會畿輔被兵,守令多死,宜興當國,請以諸覲吏有幹力者承其乏。或曰,首揆恐覲吏入臺省發其私,故外之。公得永清縣。永清再被兵,村落蕭然,居民流轉。公還定安集,食不下咽。讀公所作入境詩,皆比之元結舂陵之遺。在官十月,宜興獲罪,公等皆召還。再入對,議用為給事中,而三月十九日之變作,間關南歸。

  福王之立,貴陽當國,政以賄成,遣人從公索賂不得,乃令浙之直指任大成疏糾公,欲入之六等爰書,以事無所據而止。公曰:『吾求諒於先帝已耳』!臥家不出。踰年而江上師起,以薦召為儀部主事,尋復歸。又二年而及難。嗚呼!公當可以無死之際,亦豈不欲徘徊事變以為後圖,其所懼者,再辱其身以辱國,故決計求死以免。王炎午之惓惓,其可不謂之志士也哉!

  公之死也,有子文胤亦囚蛟關馬櫪,六十餘日不相聞。有女文玉,已孀居,傾家為父。而前御史禾人曹溶方在杭,為助殮事。同里萬泰以其喪歸。及文胤得脫,而公柩至矣。家人出公獄中所依毳,其毛寸寸落,血痕狼藉。是秋,文胤再下府獄,竟得不死。

  其後風節甚高,浙東稱為杲堂先生者也。葬公於東皋之省嶴。安人邵氏祔。文玉年二十,其夫溺於江,慟哭三日,躍身入水,屍從江面浮出。既喪父,削髮為比邱,甬上稱為梵淨師者也。又八十年,公曾孫世法勒石墓上,而予為之次其略。

  ·明嵩明州牧房仲錢公兩世窆域志銘

  嵩明錢使君卒於滇中,其子萬里歸骨,梨洲前輩記其事矣。使君曾孫鍠選以為未盡,奉其家藏使君滇中所寄手蹟,乞予更志其窆域。

  嗚呼!使君以崇禎癸未令滇中之陽宗,不半年而北都亡,又一年而南都亡。滇中亦大亂,下邑長吏,魂驚魄散,無復宦情,多棄印緩逃去。獨使君撫循疲民,不震不動,時嘗集諸生鳴琴講經,未嘗以喪亂形其草略。大吏交薦,以考最擢嵩明州牧。天南道斷,故鄉親從遣人間行入滇,以勸其歸。使君從書曰:『乙酉之夏,江南已無君矣,止亭弟尚與孫,熊諸公畫江求君而事之。丙戌之夏,浙東已無君矣,止亭尚與諸公航海求君而事之。倘爾時吾家居,亦當隨諸兄弟後自請效死,而況奉先皇之命入滇中,雖經喪亂,吾君尚在,其忍委而去之,更何面目入家廟見故人?吾豈不知天南之亂已極,非特小朝,抑亂朝也,其不能為淨土在旦夕間,顧吾但求畢吾之志而已』。止亭者,大學士忠介公,使君族弟也。乙未五月十二日臨終,謂家人曰:『幸得保茲首領以見先皇,莫以絕域為恨也』。滇民聚而哭之,葬於通海之南山。

  使君先舉三子,滇中所攜小妻舉二子。長子先卒、仲子隨行、而叔子美恭奉母家居,即所稱孝子者也。使君之卒,家人未知。又八年,天南大定,孝子日夜號咷,告母欲求其父,而家無一錢。奮足出門,適有伶人演院本所云尋親記者,孝子曰:『是我也』!乃習之。業成,買鼓板一副,每逢市鎮輒唱之,宛轉哀動行路。稍稍得錢則又前行。錢罄後住,望門唱記數日,則又得錢。聽者訝其度曲之神,不知其為寫心也。遂展轉依人,得入粵中。而一病於廣東,再病於廣南,瀕於死者數矣。及至滇,蹤跡茫然。遇土人之知者,始得使君死問及其葬地,而眷屬不知流落何所,哀哭無措。又遇土人之知者,得導至其舊僕所居,始得展使君墓下,並求庶母兄弟而見之。展轉乞哀告貸,又求為人記室,以得傭值。凡閱七年,始得歸骨。嗣是以後,鄞人演院本者不忍復奏尋親之曲,比之王裒門下之廢蓼莪。

  使君諱士驌,字房仲,一字道生,浙之鄞縣人也,天啟丁卯舉人,娶倪氏,葬於某原。孝子字西侯,娶徐氏,祔葬使君墓下。子懿綱,即鍠選父也。

  孝子既歸父喪,以貧出遊,卒於山左之濟寧。懿綱奉棺浮舟南下。中夜聞空中告以速行者,即促舟人鼓棹疾發。次晨,河水大決,直抵揚子江口,餘舟多遭衝沒。時以為孝子之報。懿綱亦早卒,其婦周氏苦節撫鍠選以有成。一門三世,名德承承,天之報使君以報孝子者多矣。其銘曰:

  嗟孤臣之戀主兮,甘心埋朽骨於滇池。嗟孝子之求父兮,赤手返羈魄於鳳溪。碧雞金馬,忠孝所依。來伴慈烏,墓門之栖。

  ·明監察御史退山錢公墓石蓋文

  退山侍御墓文,予既令其子濬恭援司馬溫文工公序十國紀年之例,即用予以作東村集序上石,而濬恭以生卒月日、子女之未備,令予補書,予乃援柳州墓石蓋文之例,另敘一通,以復濬恭。

  侍御諱肅圖,字肇一,學者稱為退山先生,浙之寧波府鄞縣人也。其世系,則故封禮部主事鳳午之曾孫,知臨江府若賡之孫,瑞安訓導贈副都御史益忠之子,大學士忠介公肅樂之弟。以諸生偶義,歷官監察御史。辛卯翁洲之役被俘,不屈。同輩已戮盡,次及侍卿,監刑者熟視,忽釋之,非所望也。生於萬曆丁巳八月二十一日,卒於康熙壬申十月初二日,得年七十六歲。孺人周氏、副室史氏合葬於東吳書院之麓。子三:長濬恭,即為忠介後者也;次澄恭,漸恭。

  濬恭嘗謂予曰:『不肖年十二,即隨先君出而索食。每至江上,先君輒惝怳四顧,指謂不肖,此汝世父故營,所稱瓜瀝軍者也;此故大學士孫公營,所稱龍王堂軍者也;此故大學士沈公營,所稱盛嶺軍者也;此故大學士熊公營,所稱湖山軍者也;又一營介乎龍王堂、盛嶺之間,故吏部侍郎章公軍也;又一營在潭頭最與方國安營相近者,故都御史寧紹臺道于公軍也:此則所謂瓜瀝六家軍者也。其夾瓜瀝左右而營者,故錦衣徐公啟睿及予之支軍也;其夾龍王堂左右而營者,故太常林公時對、駕部屠公獻宸及南雷黃氏之支軍也,其湖山之小營,則故侍郎餘姚長官王公正中之軍也;其盛嶺之小營,則故侍御慈谿長官王公玉藻之軍也:此皆六家軍之麾下也。其獨當小亶者,故義興伯鄭公軍也;其在下莊一帶者,故太僕陳公潛夫軍也;其遙駐龕山一帶者,故尚寶朱公大定、平吳將軍陳公萬良、職方查公繼佐軍也;其在分水一帶者,故都督姚公志卓、太僕方公端士軍也;其控扼富陽、桐廬而軍者,故首揆張公營也。則又憤怒而言曰:此逆帥方國安營,所稱七條沙軍者也;此王武寧營,所稱西陵軍者也。語至此,則必噭然而哭。至若翁洲、健跳、石浦諸藩帥之強弱,琅江、長垣、鷺門諸藩帥之順逆,先君嘗終夜為不肖輩言之,而惜其時年尚少,不能強記』。又曰:『不肖輩隨先君於淮上,時河道制府靳公真賢者,延先君入幕,而先君辭以疾。制府乃為假館於外而就諮之,然先君終不自得』。又曰:『先君臨終,戒不肖兄弟,故國故君之感,此吾輩所當沒身而已者也;若汝輩則不容妄有逆天之念存於其中』。嗚呼!予生也晚,不及奉諸遺老履絇,而世更百年,宛然如白髮老淚之淋漓吾目前也。斯即見斯文者,猶將為之涕泗不已,而何況於濬恭兄弟乎哉!

  初,侍御歸自海上也,杭人吳農祥晚出,欲為名高,移書謂侍御不當出而為索食之遊,侍御以良友謝之。及農祥應詞科之辟,人多之笑。侍御曰:『士之出處各殊耳』。其渾厚如此。

  今濬恭已為忠介後,而有子懿蕖,能追念本生,謀為侍御置墓田以崇祀事,則可嘉也。爰即詮次其語,列之蓋上,而繫之以銘。其詞曰:

  荒朝柱史,東村老農,九死不死,有此幽宮。窮冬木介,吾疑為血淚之所封。

  ·明職方主事兼三錢公墳銘

  忠介錢公以戊子卒於閩之琅琦。其第五弟檢討殉於福安。又七年,其第九弟推官殉於鄞。明年,其第七弟兵部亡命發狂而死於崑山。君子曰:錢氏有四忠焉。而兵部有婦稱奇節,則又四忠之餘烈也。

  兵部諱肅遴,字兼三。其世系見諸兄碑志。兵部性樂易,喜為詩,亦工書。以諸生從軍,初授監紀,未受。入閩,以薦入樞曹。妻安人鮑氏,方未國難時已納采,未及娶而國難作,閩浙路絕。鮑氏父兄欲更擇婿,安人不可。父兄歎曰:『非不知其不可,顧錢郎播遷天末,必無生還之望』安人遽嚙臂出血為誓,其家愕然而止。己丑,兵部從翁洲。辛卯,翁洲破,來歸,始成婚。安人之年二十六矣。

  甲午,張公蒼水以定西之軍入長江,兵部挈眷與弟推官問道赴之。張公倒屣迎曰:『段文鴦耶?江子四耶?尊兄為不死矣』!已而師退,兵部歸。乙未,翁洲復歸海上,兵部復與推官赴之,時復潛行中土,結內主之助。丙申,大將軍宜爾德再下翁洲,兵部復與推官先期入告,未達,追兵及之,推官死焉,兵部亡命。

  是時兵部同祖兄弟有通籍者,恐兵部兄弟出入焦原無已時,終為家門之累,頗相齮兀。兵部乃挈眷居崑山,思得間為入海計。己亥,蒼水又入長江,兵部又從之。已而兵敗相失,流轉太倉、嘉定間,怏怏不自得。一日嘔血數斗,大呼不絕以死,得年三十。

  安人勉治殯殮,祝髮為尼,與長洲殉難忠臣劉公曙之夫人同居一草菴中,泣血紡績,以求歸貲,數年始得,呼其弟至崑,負骨以歸。或勸以焚化,輒哭拒之。卒葬之君舅瑞安公墓旁,而身學道於戒珠菴。及兄公侍御舉子濬恭,乃歸撫之,若己所出。臨終謂濬恭曰:『我死,當葬汝叔墓旁,無得用空門禮也』。濬恭乃以命服殮,為合兆焉。是時黃山汪侍郎沐日亂為僧,其卒也議者謂當以儒服殮,而其徒不可,蓋泥於侍郡之無遺命也。安人之見卓矣。安人尼名定鎔,字覺幻。

  嗚呼!兵部之百折不回,必欲展其初心,而卒以之畢命,亦可哀矣。而安人以巾幗芳年,矢苦節以報之,何其烈也!濬恭以忠介為所後父,以安人為慈母,故兼承其祀,而乞予為文以立之墓上,予不敢辭。其銘曰:

  斯其為故國之雙雙兮,哀魂夜集於冬青之樹。鬼車過之,尚知所懼。

  ·明監紀推官葉虞錢公墓志銘

  忠介錢公兄弟十有二人,而推官肅典居第九。起兵時,諸弟從軍者四人,推官年尚少,未豫也。丙戌,從諸兄浮海。戊子,忠介殉於琅琦。己丑,叔兄檢討殉於福安,推官展轉閩浙之間。庚寅,從亡,共保翁洲,始有監紀推官之命。翁洲內附之後,又五年,卒以義死。嗚呼!何錢氏之多奇也。推官故吾全氏婿,未及娶而航海。及歸,卒不克娶而死,其年僅二十六歲。嗚呼!錢氏故世受國恩,然忠介仗義於天地崩裂之中者四年,足以報矣。檢討抗守孤城,接踵喪元,亦足以嗣其兄矣。推官似亦可以無死,而卒死之,其殆有幸於得死,而恥託於可以無死之說者耶?其亦異矣。

  推官之仲兄侍御有哭推官文,顧嗛嗛不敢詳其事。予嘗以問之先君,則曰,翁洲以辛卯破,甲午,推官與其叔兄樞曹航海復入閩南諸島,因同蒼水張公入長江。乙未,蒼水居翁洲,推官兄弟復赴焉。然又時時入內地以諜消息。丙申,中朝遣大將軍宜爾德帥師再入海,推官方與樞曹渡海告警,追騎至,樞曹得脫,而推官被執,帽落,髮■〈毛參〉■〈毛參〉然周臂。會大雨,騎入村廟,飲醉臥,土人至者問知其為忠介之弟,競憐之,或遂欲脫其械導之走。推官乃昂首歎曰:『吾亦安可以頻辱哉』?謝遣土人,呼騎起,偕之鄞之三江口,不屈而死,時丙申七月十一日也。

  嗚呼!推官欲逐虞淵之日,勢不至化為鄧林不止。即令是時得脫虎口,亦終難必其免於死也。終於難免,則不若早從其兄於天上之為愈矣。此推官之志也。顧如土人者,殆亦山谷中有心人乎。推官當蹈海時,猶挾忠介集以行,尤可悲也。

  近者忠介嗣子濬恭以先集來,因與予語及諸父死節諸佚事。予舉舊聞以告之。濬恭喜其歲時之覈足補家傳之闕,請援檢討大招之例,并為推官置兆域,而皆摛詞於其石。推官諱肅典,字葉虞,其世數見諸兄碑志,不復具。其銘曰:

  不降其志,懼負其兄,不屈其節,懼累其生。所惡有甚於死者,相與羽化而同升。

  ·明錢八將軍墓表

  故太保閣學忠介錢公有同七世祖弟肅繡。字文卿,世所稱錢八將軍者也。錢氏為吾鄉望族,世用簪纓禮樂者,無以勇力見者,太保尤孱弱,而文卿獨力扼虎,射命中,飲酒可數斗。飲愈醉,膽愈壯,仰天振纓,意氣橫舉。

  太保起兵,其同產弟從軍者四人,從子一人,又族弟二人,曰肅文、肅度。忽於眾中見文卿仗策請自效,太保以其恃勇,恐至蹉跌,遏之,不許列名。文卿變姓名,注藉諸將幕下。及太保親誓師,見之,駴曰:『汝必欲隨征耶』!江上出戰,文卿為先茅,浮白大呼,挺矛直前。嘗中利刃,腸出,不及納,一手攬之,一手榷鬥不止,卒連斫二人仆地,始得還營。一軍皆驚,而文卿意氣自若。其時太保軍中多魁士,如江子雲、王征南,皆百夫之特,而文卿以兄弟尤勤於護衛,幾如魏武之有許褚也。顧太保時時憤諸營濫邀爵嘗,為偏裨樹恩澤,故文卿在行間積功甚多,而官止參將。

  嗚呼!吾讀諸史,北齊之彭樂、唐之郭琪,皆臨陣腸出,以為何勇悍若此。近則攻臺灣時,藍理亦以此得大用。而文卿以一書生,同此奇勇,則幾幾乎過之,乃僅效其長於爝火之一隅,兵解以後,窮老桑麻之間,掩關不敢輕出,惟恐為霸陵之尉所呵,而日飲,無何鬱鬱以死。身死之後,世亦無復知之者。悲夫!

  文卿事太保甚謹。是時,淡巴菰初出,然薦紳士人無用之者。文卿一見好之。太保見而怒鞭之,文卿惶恐,扶服謝過。太保撫之而止。嗚呼!斯其所以為忠義之子弟也耶?太保嗣子濬恭以予銘其家先德之備也。請并為文卿表之。其銘曰:

  扼毒龍,斬赤豹,萬戶侯,安足道。乃數寄,投海嶠,老失職,嗟不弔。我銘之,表忠孝。

  ·明故都督江公墓碑銘

  錢忠介公之起事也,幕下列將較盛於張、熊、孫、沈諸家,故其中多健者;而忠介所恃莫如江都督子雲。

  都督諱漢,其原籍為南直隸徽州府休寧縣。曾祖某。祖某。父某。黃山巨室推江氏,而多以商籍入浙,都督由是家錢唐。膂力雄捷,視瞻瑰偉,居然將種也。相傳都督之生,太夫人夢有金甲神臨之,故都督生而不凡,亦頗以此自奇。

  丙戌,挈家而東,詣忠介軍門請自效。忠介大奇之,拔置諸偏裨之上,授以都督僉事總兵官。忠介故未嘗習軍旅,在江上,每日戎服登舟,鳴鼓放船,都督指麾,既畢,則畫諾焉。及浮海至長垣,再出師,七閩震動,樓船幾下福州,都督之功為多。馮侍郎京第之乞師日本也,願得都督同行,忠介遣之。既歸,曰:『東師必不出也』。聞者不信,爭叩之。對曰:『他日請念』。已而日本果愆約。忠介既卒,都督旁皇無所之,而太夫人尚在鄞,乃變姓名來歸,因定居焉。日與諸遺民賦詩,以寫其磊砢。每語及忠介,則淚淋淋下。

  辛卯,姚江王督師梟首城西門,陸副使宇■〈火鼎〉謀竄取之,訪於督師之故卒。其人曰:『非得江都督,事不諧』。副使亟以情告。都督曰:『請以中秋日待我城下』。時都督家居,幅巾深衣,不執弓矢。屆期,忽紅笠,披短後衣,縛褲,挾健兒數千,揚揚而出。家人駭之。而城禁方嚴,都督徑登之。守者以為關東新將也,趨叩頭惟謹。既見所梟首,忽怒日視曰:『是吾仇也,亦有今日乎』!拔刀擊之,首墮城下。遂循雉堞周行,縱覽濠水。守者隨之廩廩。而副使已拾首去。是日也,城外方競渡,遊人目炫,無見者。都督之出奇應變,大略如此。

  都督既居鄞,無以自給,種蔬為業。諸遺民竭蹶,周之。四壁無長物,惟餘忠介所贈寶刀一具而己。病亟,先贈公往視之,都督咄咄曰:『金甲神不靈耶』!先贈公曰:『神或即錢、王二公之讖也』。都督歎曰:『然則吾何望矣』!於邑而瞑。都督生於某年月日,卒於某年月日,葬於某鄉某原。其銘曰:

  桓桓神勇,布衣從戎。故人其誰?宰相魯公。魯公既死,朱鳥哀號。誰憐蕉萃,為賦大招。

  ·明故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東王公神道闕銘

  古今來節士遭逢人倫之變、進退俱難者,蓋多有之。趙苞勢不能復顧其母,祗應以一死自謝,終為恨事。徐庶之從魏,先儒不以為非;然夷考之,則庶竟仕魏,無乃違其初心!豈方寸卒不自主耶?姜維自負遠志,長往不顧,亦未為得。獨周虓入秦,始終不可屈節,一奔漢中,再徙朔方,可謂烈哉!吾鄉王都御史而益奇。

  浙東之僨事也,同里王公翊與公結寨四明山中。先是畫江而守,二公連名上書監國,請募沿海義勇,勤王自效。師甫集而王航海,二公遂頓兵四明之杜嶴,以為海上聲援,海上之人呼之曰東、西王以別之。西王公主兵,東王公主餉。當是時,浙東之師雲起由寧、紹以至臺、處,所謂山寨者相望也。既以不練之兵烏合,復無所得餉,四出劫掠,居民苦之。御史李公長祥在山東、翰林張公煌言在平岡,且耕且屯,最為居民所安,而孤弱不能成軍。獨西王公招兵最盛,而公善理餉。計山中屯糧所收不足,親往民家計其產,用什一為勸輸,以忠孝感動之,有額外擾民一粟者必誅。又時遣人入內地結連遺老,致其屝屨之助。故杜嶴一軍之強,甲於他寨。侍郎馮公京第、御史張公夢錫遂合軍來守大蘭。公總司三營之餉。浙東列城畏之如老羆當道,而胥吏不復下鄉催租。於是山中之民益樂輸。監國之居舟山,非此一軍,莫能安也。

  庚寅,大兵決計下舟山,先廓清山寨以絕其援。兩軍由餘姚、奉化會於大蘭,而游騎分道四馳。馮、張二公死之,西王公遊入海,公亦走。大帥劫公太夫人以招之。公乃盡薙其髮,以浮屠服至杭。時大帥方議勞來故國遺臣,得公喜甚,盛為館帳如幕府而防閑之。未幾,太夫人以天年終。公忽買一妾,昵之甚,於是夫人晨夜勃蹊詬誶。公乃控之吏而出之。夫人亦攘臂登軍,歷數公隱微之過而去,鄰人駭焉。一日,公遊湖上,防守者以其妾在,不疑;而公竟不知所往。乃知向者特以術脫其妻也。

  公既脫,攜其夫人復入海,朝監國於金門。張名振請為監軍。甲午,引師入大江,抵燕子磯,望祭孝陵,題詩慟哭而還。乙未,名振卒,海師復下舟山,張公煌言駐軍焉。時有沈調倫者復起四明山中,來迎公,乃赴之。山中人聞公至,壺漿以迎者如蝟。浙東大帥方以舟山為急,聞公至,謂山寨且復為舟山犄角,急攻之。公中流矢卒。公卒而舟山復破。

  公諱江,字長升,原籍紹興府餘姚縣,遷慈豁縣之葉嶴。曾祖某。祖某。父某。娶李氏。公少蹇於制舉,其起兵時尚未為諸生也。嗚呼!豈料公之所樹立一至此哉!初授戶部主事,改戶科都給事中,遷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晉右副都御史。公之卒也,部卒竊其尸歸葬葉嶴。同時,李公長祥散兵隱山中。江督郎公廷佐於浙東物色得之,亦盛以禮致焉,居之白下,其實羈之也。李公亦買一姬,朝夕酣歌恆舞,窮盡荒樂。郎公稍稍薄之,謂其懷於此土,諒無他矣。一夕行遯,大索卒不可得。李公蹤跡頗與公不謀而合。而公末年更多起兵一節,則幾過之矣。公之事已詳於黃氏四明山寨記,吾友鄭性令予為其神道之文,乃即據黃氏所紀而刪補之。其銘詞曰:

  神龍見首,必護其尾。有時蠖屈,終於鵬徙。縱見其尾,孰見其髓!吁嗟王公,死而後已。亦有侍御,斯人敝屣。

  ·明故太僕寺少卿眉仙馮公神道闕銘

  公諱元飂,字沛祖,別號眉仙,浙之寧波府慈谿縣人也,太常卿若愚子,工部司務季兆孫,封布政使燮曾孫。太常子三:長元颺,右僉都御史,巡撫天津;次元颷,兵部尚書;而公最少。馮氏於慈谿代為冠冕家,而津撫兄弟尤以盛名見重於世,時有大小馮君之目。浙東自沈、朱二閣臣而後,聲息不與東林相接。至大小馮君出而操東林之柄。士子欲自附於清流,但得大小馮君一言,則雖以碩儒如蕺山、漳浦亦無異論。公於其時步趨二兄之側,所聞所見,莫非奇節偉行,而公不甚自暴白也。

  崇禎壬午,以順天貢士待試春闈。時寇禍亟,思宗倚任尚書與戶部倪公調兵調食,委以心膂,而猜疑未化,謂尚在中樞,其兄又為畿甸開府,未必能盡潔身苞苴之外,思有以嘗之。一日已晚,忽有人叩尚書邸求見。尚書以事冗,顧左右請三相公出見之,謂公也。公出,則其人以三千金求一邊帥缺。公怒,標而出之。以告尚書。尚書喜曰:『真吾弟也』!次晨,尚書入朝,思陵迎笑而語曰:『卿家三相公真卿弟也』。尚書駭愕,乃知昨夜之以三千金來者,上所遣也。津撫聞之亦大驚。而於是三相公之名繼大小馮君起。是科公以五經成進士。

  時尚書為國理樞務,日憂日瘁,又內懼思陵猜疑之跡,遂成沈疾。思陵疑其偽託,久而知之,乃得假歸,而謗之者終以為避禍而去。津撫進南遷之策,既不得達,京師遂陷。津撫誓師討賊,監司內叛,自拔南歸江左,清議亦頗以臨難不死加責備。於是大小馮君相見於杭,執手留涕,共約赴南都,請復仇自效。而赧王方翻逆案,東林黨人概置不用。甲申九月,津撫與尚書,十日之中,相繼以鬱鬱死。尚書臨終謂公曰:『吾無以慰伯兄未遂之志矣。汝其勉之』!公號咷曰:『敢不為國盡死』!

  公以丙戌之春赴南都,授兵部主事。已而靖南伯黃得功出討左兵,請監其軍,乃改上江兵備僉事,持節視蕪湖軍。蕪湖告捷,而大兵渡江,赧王蒙難。公跳身至錢唐,則潞王迎降,乃歸慈水。會沈公宸荃起兵,公大喜,告於兩兄之靈而行。江干進公太僕寺少卿。公輸家財以充餉,而江干又破。公歸哭於兩兄之墓曰:『國事今已矣。賴宗社之靈或可以一線支,兩兄其冥助之。不然,弟當蹈海而死,更不得展拜先墓矣』。遂赴翁洲。

  時翁洲為威鹵侯黃斌卿所守。公至,問以監國消息,則曰:『前數日已入閩』。公呼天長慟。公以貴介子弟,少未嘗遭困苦,至是驟加憂憤,神氣俱索,終日望海咄咄,不數旬而亦病。病甚,不肯進藥。斌卿往視之。公張目曰:『下官累世並受國厚恩,而先伯仲尤為國家元老。先伯仲耿耿之志未遂而死,將以望之下官。而今又死,天也』。言訖而瞑。

  嗚呼!以予所聞公兄弟三人之生平而論之,津撫老成忠謹則餘而有稍嫌才短,尚書才足辦事而或言其過於博大,然要之皆正人也。津撫之不死於津與尚書之聞變而未死,其意原欲以有為。乃南都諱言討賊,於是二公悔當日之不死卒於以死自明,則心跡之昭然者也。然使二公少更濡遲,以及畫江之日,則必出而有為。其出也,究之一歸一死,則前日之志得申,而天下後世無異詞。故論者惜二公之死稍晚,而予反嫌二公之死稍遽。試觀公以甫經釋褐之進士,流離海外,視死如歸,夫孰非二公之志也哉!

  公生於萬曆乙卯十一月二十一日,得年三十二歲。夫人某氏。子某。自公歿後,翁洲遂成域外。又四十餘年而始得歸葬先塋之次。又四十餘年而予為之銘。其詞曰:

  東林黨人大小馮,有志未遂長負恫。誰其竟之三相公,野棠猶映棣萼紅。

  ——以上錄目「鮚埼亭集外編」卷五。